爱德华·斯诺登的第一次虚拟世界之旅
法意导言
爱德华·斯诺登曾为美国中央情报局和国家安全局的雇员,现担任新闻自由基金会董事会主席。2013年,斯诺登向媒体提供机密文件,致使包括“棱镜”项目在内,美国政府多个秘密情报监视项目“曝光”。通过监视项目,美国政府直接从微软、谷歌、雅虎、Facebook、Paltalk、AOL、Skype、Youtube以及苹果在内的9家公司服务器上收集信息。本文为《国家杂志》于2019年9月18日摘录刊登的爱德华·斯诺登撰写的自传《永久记录》(Permanent Record)中的两个选段。斯诺登在第一个选段中以幽默诙谐的笔调介绍了自己童年时期的网络生活,借此折射20世纪90年代互联网的发展和网民状态。在其看来,20世纪90年代的互联网是自由的,创造了一个与现实生活隔离的世界,与现今经受政府和企业越来越多干涉的网络完全不同。在第二个选段中,斯诺登介绍了自己的第一次“黑客”经历。
图为本文作者爱德华·斯诺登
图片来源:https://www.thenation.com/article/snowden-memoir-permanent-record/
我曾羞于提起自己的九岁生日,彼时我家搬到了马里兰州。我们住在克罗夫顿,一个位于安纳波利斯和华盛顿之间的城市。克罗夫顿的新开发地都有着古怪的名字,例如克罗夫顿镇、克罗夫顿马厩和骑士道。克罗夫顿本身是一座建造在克罗夫顿乡村俱乐部周边的计划城市(一个乡村俱乐部是市中心的事实,告诉你一切)。我们所在的街道位于骑士桥转弯,这里有宽敞的、零星环状分布的错层房屋、宽阔的车道和两车位的车库。我拥有一辆哈菲十速自行车,并且做着派发《首都报》(the Capital)的工作。这是一份安纳波利斯出版的已经过时的报纸。派发这份报纸的工作令人极其不安,尤其是在冬天,更甚者是在穿过克罗夫顿大道和450号公路之间的时候。这条路在经过我们街道时,又被称作:国防公路。
克罗夫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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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的父母来说,这是令人振奋的时刻。我的父亲被新任命为那时坐落在华盛顿南部秃鹰点的海岸警卫队总部航空工程部门一级准尉。他只需十分钟即可抵达。我母亲新的工作在国家安全局。它的四四方方的,新潮的,顶端置有雷达屏蔽器且周身用铜包裹的总部,是米德堡的心脏。她也只用20分钟就能到达。
在我们搬到克罗夫顿不久后,我的父亲购买了我们家第一台电脑,惠普康柏自由人系列425,建议售价1,399美元,但我父亲用的是他的军队折扣。起初,这台电脑直接安放在餐厅桌子的正中央,引起我母亲的极度不满。从这台电脑进入家门的那一刻,我和它就不可分割。如果以前我还会勉勉强强走出家门踢踢球,现在光是这个念头都让我觉得荒唐。
康柏成为我长久的伙伴——我的第三位父母,第二位兄弟姐妹,和初恋。它在我首次发现独立自我和多重世界可以在这个世界上并存的年纪出现。探索的旅程是如此令人兴奋以至于我将一切视为理所当然,甚至在一段时间内,忽视了自己的家人和早已拥有的生活。换句话说,那时我正经历青春期的阵痛。但那是一段技术化的青春期,其不仅对我造成深刻影响,也以某种方式影响着世界上的每一个人。
我的父母会喊我收拾收拾准备去上学,我听不到。他们会喊我洗洗手准备吃饭,我假装没听到。每当我被提醒电脑是共用的,而非我的个人用品时,我会极不情愿地让出座位,以至于当轮到我的爸妈或者姐姐使用电脑时,他们会要求我离开房间,以免我悻悻地在他们身后徘徊,不时地提供意见。
我会设法催他们尽快完成工作,好使我能够重返战场。这当然要更加重要了——比如打游戏《织布机》。每一位电脑用户的内心深处其实是一位读者,一位既寻求感官刺激也渴望故事情节的读者。随着技术进步,那些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们逐渐对包含乒乓球拍和直升机设置的游戏失去兴趣。对我曾经在祖母房间地毯上翻阅的古老童话故事的细致重构,逐渐取代了我童年时代的任天堂、雅达利和世嘉公司开发的有剧本和从忍者手中拯救美国总统(这是一个真实例子)故事线的游戏。
《织布机》是关于编织者社会的游戏,其中年长的编织者发明了一台秘密的织布机。这台织布机控制着世界,或者用这部游戏脚本里的话来说,“将微妙的影响模式编织到现实的结构之中”。一个年轻男孩发现这台织布机的力量之后被流放,所有事情陷入一片混乱,直到世界确定这台秘密的命运机器或许并没有那么了不起。
的确令人难以置信。但,这也仅仅只是一个游戏。
即便那时年龄还小,我也意识到这部游戏中机器的名字其实是我当时正在使用的电脑的某种象征。织布机的彩虹丝线就像电脑彩虹色的内部连线,孤独的预示着不可测未来的灰色丝线就像是从电脑后端出来且连接广阔外部世界的灰色电话线。那里,于我而言,是真正魔力之所在:仅仅是这条电话线、康柏的扩展卡和调制解调器以及一台可拨的电话,我就可以拨通并连接到一个新世界——互联网。
图为互联网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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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如今,互联是默认的。智能电话、笔记本和台式电脑,所有的所有都始终互联。连接什么?如何互联?这并不重要。你只要按下你的老邻居们称作“互联网按钮”的标志,一瞬间,你就可以实现:阅读新闻,订购披萨,听即时播放音乐和看以往我们称作电视或者电影的即时播放视频。但在过去,我们需要用一双充满男子气概的十二岁少年的双手将调制解调器直接插入墙内。
并不是说我对网络是什么或者我如何连接到网络了解得更多,但是我确实明白其所有奇妙之处。因为在过去的时间里,当你让电脑连接至网络时,你开启了这样一整段流程:电脑将开始发出哔哔声和嘶嘶声,就像是一群发生交通拥堵的蛇,之后你可能需要等一辈子的时间或者至少几分钟,才能用分机接听家里的其他电话,并且可以听到电脑的“说话声”。你无法真的理解电脑在互相交谈些什么,因为它们使用的是一种每秒发射将近一万四千个符号的计算机语言。然而,这种无法理解却是一个非常明确的信号,即,电话再也不是年长的青年期姐姐的专属了。
大概从十二岁开始,我将自己睁着眼的每一秒都花在网上。互联网是我的圣地;网络成为我的丛林健身房、树屋、城堡和没有围墙的教室。如果可能的话,我变得更加久坐不动且愈发苍白无力。渐渐地,我晚上通宵,白天在学校睡觉。我的成绩一落千丈。
然而,我并不担心自己的成绩下降,也不确定我的父母是否关心。毕竟,我从网上得到的教育对我的未来职业规划而言,远比任何学校提供的更好且更加实用。至少,我一直是这么告诉我父母的。
我的兴趣像互联网本身一样宽泛:以一种指数级的无止尽的方式增长,每天、每小时、每分钟将我不了解或者从未听说过的问题添加至网页——当我了解了这些问题之后,我又不知足地想要知道每一个细节。我的胃口当然不仅限于严肃的技术性问题,例如如何修好光盘驱动器。我也花费大量的时间在游戏论坛上,查找《厄运》和《雷神之锤》的游戏外挂。但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指出一个问题的终点和另一个问题的起点。一个关于如何维修电脑的速成班将连接到处理器架构的速成班,顺带着又要了解一下武术、枪械、运动跑车和色情书刊。
就像我周围一些男生互相较量谁长得更高或者最先长出胡子,我仿佛在与科技较量。我发现这场较量是如此地费心费力,以至于每当我的父母因为标准成绩单或者我收到的留校察看处分而强迫我在需要去学校的晚上离开电脑时,我对他们心生怨怼。在反复被父母警告和威胁关禁闭之后,我开始采取温和方式,将我正在阅读的任何文件打印出来,拿着点矩阵文件爬到床上,学习纸质版文件直到我父母睡着。之后,我会踮着脚尖,摸黑靠近电脑。借着电脑屏幕保护程序的微弱荧光,我会打开电脑,连上网,把枕头垫在机器下,来掩盖调制解调器的拨号音和连接时激烈的嘶嘶声。
如何才能向没有经历过这些的人解释这一切呢?年轻的读者们或许会认为早期的英特网非常得慢,早期的网页设计极其丑陋和无趣。但这是错误的。在那时,上网是另一种与现实生活隔绝的生活方式。每一个个人用户自主决定一个检索在哪里终止和另一个检索在哪里开始。
拥有设想一个全新世界和重新开始的自由,是非常振奋人心的。比方说,一个典型的地球村网站上,或许会有一个蓝绿交替变换的闪烁背景,上面是一只跳舞仓鼠的动态图,中间有一个像是感叹号一样的白色滚动条,标着“首先阅读这个!!!”对于我来说,所有这些业余网页的怪癖和表现仅仅表明该网页是由人类智慧引导的,是独一无二的。
图为跳舞的仓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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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算机科学教授和系统工程师,兼职英语专业和宅在地下室扶手椅上的政治经济学家们都非常愿意分享他们的研究和信仰——这并不是为了金钱回报,仅仅是希望赢得更多对其事业的追随者。不论这项事业是关于PC还是Mac,饮食疗法还是废除死刑,我都感兴趣。我感兴趣是因为他们本身就令人感兴趣。
在千禧年到来之际,网络时间将变得日益集中和统一,政府和商业将加速他们对干预一直以来是对等关系的尝试。但是一个简单却美丽的对未来的展望——幸运的是,这也是一个与我的青春期几乎完全吻合的展望——互联网主要由人类组成,被人类创造,且服务于人类。它的目的是为了启发,而不是盈利,且其更多是由不断变化的规范集群,而不是剥削性的全球可执行的服务协议条款管理。直到今天,我仍认为20世纪90年代的网络是我曾经历的最令人愉快和成功的无政府状态。
我尤其为基于网络的布告栏系统,又称BBS着迷。你可以给自己起一个用户名,并且发布任何你想要发布的信息。对你发布信息的回复将连接成一条线,类似于你所经历过的最长的邮件链,但是是公开的。BBS上也有聊天应用,例如互联网中继聊天,也提供了同样的即时满足的即时消息体验。你可以实时讨论任何话题,或者至少像电话交谈一样接近实时。
我聊的最多的是如何组装自己的电脑,收到的回复考虑十分周全,且慷慨善良。这在如今是难以想象的。我曾经惊慌地在网上询问,为何我存了很久零花钱购买的芯片组和我圣诞节收到的主板看上去不相匹配?这个问题,我收到了来自美国另一端的专业的终身计算机科学家长达两千字的解释和建议。我将这种和现下社交媒体上互相看不顺眼的状态完全不同的彬彬有礼,归功于当时互联网连接的极高门槛。毕竟,当时在BBS上发言的人,往往是那些能够在上面发言的人,他们是一群极其渴望且具有专业知识和热情的人。20世纪90年代的互联网,并非一键之隔,你需要花费大量的努力才能登陆上去。
有一次,我活跃的一个BBS论坛尝试召集非正式的线下会面:在华盛顿、纽约以及拉斯维加斯的电子消费品展上。被邀请的压力逼迫,且受反复承诺的吃喝极其奢华的夜晚的诱惑下,我最终不得不告诉每个人我的年龄。那时我很担心自己的通讯对象可能会再也不跟我互动,但事实是,如果要找出一个变化的话,就是他们更加鼓励和支持我。一位朋友愿意免费给我邮寄一台二手电脑。
我或许曾经告诉过BBS论坛上的朋友们我的年龄,但是我从未告诉他们我的名字,因为在这些论坛上最大的乐趣就是我不需要做我自己。我可以成为任何人,使用任何虚拟的伪装,或称“匿名”,瞬间成为一个年龄更大的、高高的、充满男子气概的人物形象。我甚至可以分身成多个角色。利用这一特点,我每次都使用不同的角色在一些比较业余的论坛上问一些我感觉比较业余的问题。我的电脑技能飞速提升,但我并不为此感到骄傲,而是为自己曾经的无知感到羞愧。我曾告诉自己,那个上周三在网上问芯片组适配性问题的squ33ker也太愚蠢了吧。
在这些合作的、集体的自由主义精神中,我不会假装互联网上的竞争是善意满满的,或者网上的人们——几乎全部是白人、异性恋者和荷尔蒙旺盛的——不会时不时爆发残酷却琐碎的争吵。但是在不使用真实姓名的情况下,那些声称讨厌你的人并不是现实中的人。除了你争论的事项和方式以外,他们对你一无所知。如果或者当你的言论引发了网友们的愤怒,你只要抛弃自己的用户名,换上新的马甲即可。在新马甲的掩护下,你甚至可以加入那些对你旧马甲的声讨,打脸你的旧马甲,就像那是一个陌生人一样。有时这种操作带来的甜蜜放松,我难以描述。
在20世纪90年代,互联网还没有使受害者陷入数字历史上的最大罪孽中:政府和企业开始将用户的线上角色和其现实中的真实身份尽可能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以前孩子可以在网上问最愚蠢的问题,并且不用因此承担责任。这无疑是最健康的成长环境,然而,这恰恰是你能成长的唯一环境——在这里,我想表达的是,早期的将人的网上形象和线下形象分隔的网络社会实实在在地影响了我和我那一代人,鼓励我们改变了自己最根深蒂固的观念,而不是在这些观念受到挑战时去捍卫它们。对于我和很多人来说,这便是自由。
你可以每天醒来就给自己换上一个面向世界的新马甲——仿佛按下“互联网按钮”,你的人生便得以重启。在新的千禧年,信息科技将转向截然不同的目的:强化对记忆的忠诚度、认同的一致性和意识形态上的协调。但是在过去,至少在一段时间里,互联网通过忽略我们的过失、宽恕我们的罪孽的方式,保护着我们。
对我而言,早期最重要的互联网体验不是发生在BBS上,而是在一个更加充满幻想的王国:具体来说,是伪封建土地和地牢的角色扮演游戏,MMORPG(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在玩我最喜欢的MMORPG游戏——“网络创世纪”时,我需要创造和使用另一个身份,又称“替身”。比方说,我可以选择成为巫师或者战士、思想家或是小偷,并且自由地在这些“替身”之间切换。这在法律将一切可变性视作可疑情况的线下世界中,完全无法实现。
图为创世纪一:第一黑暗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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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用自己其中一个“替身”,在“创世纪”的游戏地图里晃悠,和其他人的“替身”互动。在我和其他人的“替身”一起参加特定闯关模式,渐渐了解这些“替身”之后,我开始认识到自己曾经遇见过在这些不同身份背后的用户。这些用户也会产生和我相同的认识。偶尔我会将这些互动作为逗乐的方式,但更多的,我会将这种互动视为一场较量,比较自己识别出的其他用户的替身和别人认出的我的替身孰多孰少。在发现别人的替身而不被人发现的比赛中,我必须谨慎小心不会掉入暴露身份的提问模式,同时使他人陷入并时刻警醒他们可能在不经意间暴露自己真实身份的陷阱。
我热爱这些游戏和它们给我带来的另一种生活,尽管这种热爱对我家人来说是一种负担。因为我在“创世纪”上花费了太多时间,以至于我家的电话账单开始居高不下,电话也无法接入。我的青春期姐姐对此非常愤怒,因为她发现我长期沉湎于网络生活,使她错失了一些重要的高中生八卦。但她很快发现她只需要拿起电话,就可以实现“复仇”。调制解调器的嘶嘶声戛然而止,在她正常拨出一个电话之前,我已经开始在楼下大喊大叫。
如果你在网上读新闻,中断了以后,你还可以重新打开,从中断的地方继续。但是如果你正在玩一个无法暂停或者存档的游戏——因为有十万人同时在线——你完了。你或许正站在世界之巅,是一名拥有自己的城堡和军队的屠龙者,但只要掉线三十秒,你会发现自己重新连接到一个骨灰色的页面,上书残忍的墓志铭:你死了。
现在说起来,我对当时为此较劲的自己感到惭愧,但是我无法否认,当时的我感觉我的姐姐在故意毁掉我的生活——尤其是当她确保在房间另一头的我将目光转向她之后,她会带着微笑拿起楼下的听筒。她这么做不是因为有需要拨通的电话,而是想要提醒我,谁才是家里的老大。我的父母受够了我们歇斯底里的争吵,做了一个一反常态的放纵决定:他们将我们的互联网计费方案由按分钟计费改为固定费用无限制访问,并且在家里安装了另一条电话线。
我们家萦绕着和平的气氛。
奖励选段
我第一个黑入的是上床睡觉时间
在父母和姐姐睡觉之前,在我还不困的时候,被我的父母撵去床上,让我感到不公平。人生中第一次的小小不平。
我生命中前2000天的多个夜晚都是以非暴力抵抗结束:哭泣、祈求、讨价还价——直到我生命中的第2193个夜晚。那天是我的6岁生日,我发现了直接的解决方式。毕竟父母对改革的呼吁漠不关心,我也不再是刚刚出生的婴儿了。我刚刚经历了我年轻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和朋友们待在一起,举行派对,甚至收到礼物。我不能仅仅因为大家都要回家了,就让这样美好的时光结束。所以我偷偷摸摸地将家里所有的闹钟倒拨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微波炉上时钟的时间比炉子上的更容易回拨,因为我更容易拿到它。
在我的父母一直未意识到时间有问题的情况下,我被权力冲昏了头脑,在客厅里跑来跑去。我,作为时间的主人,再也不会被撵去床上。我自由了。最后我在地板上睡着,看到了6月21日,一年中白天最长的一天——夏至日的日落。当我醒来的时候,房子里的时钟恢复正常。
文章来源:
Edward Snowden, Exclusive: Edward Snowden’s Frist Adventures in Cyberspace, , the Nation, September 18, 2019.
网络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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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介绍:
张菲菲,北京大学国际法学院2016级硕士研究生。法意读书编译组成员。喜欢读书,跑步,花花草草和这个世界;思想交锋的前提是,理解对方的观点。
编辑:YUEL